问:你说痛苦不能带给我们领悟,而是只能唤醒我们。如果是这样的,那么为什么我们完全清醒的时候痛苦并没有止息?
克:就是这么回事。我们在痛苦中并没有完全清醒。假设有人去世了,那么会发生什么?你立刻想要消除那悲伤,所以你接受某个观点、某个信念,或者你去寻找娱乐。那么发生了什么?存在着真正的痛苦,清醒地认识到了某种挣扎和震惊,而要克服那震惊、那痛苦,你接受了诸如转世之类的观念,或者相信存在来生,或者相信能与死者进行交流。这些都是逃避的方式。也就是说,当你意识到存在着冲突和挣扎,你称之为痛苦;但是你立刻想要消除那挣扎、那清醒的意识,你渴望通过观念、理论或者解释来忘怀,而那只不过是一个被再次催眠的过程。
所以这就是生活中每天进行的过程:通过生活的冲击、通过经验你被唤醒,这导致了痛苦,而你要得到安慰;于是你指望人们、观念和解释来给你安慰、满足,而这制造了剥削者和被剥削者。但是如果在那种尖锐质疑的状态也就是痛苦中,在那种兴趣被唤醒的状态中,如果你彻底面对经验,那么你就会发现你制造出的人类所有的庇护和幻象的真实价值和意义,对它们的理解本身就会将你从痛苦中解脱出来。
选自《倾听内心的声音》
发问者:我想知道艺术家是什么?在恒河岸边的一个小黑屋子里,一个人坐着用丝线和金线织出一件极其漂亮的纱丽,而在巴黎,另一个人在他的画室里画出一幅画,希望藉此获得美名。在某个地方有个作家在巧妙地编写故事,讲述男人和女人之间那非常非常古老的问题;还有在自己实验室里的科学家,以及在组装无数个零件的技术人员,那样火箭或许就能登月了。在印度,一个音乐家在过一种极其简朴的生活,为了能忠实地传达他音乐中那升华出来的美。还有在准备饭菜的家庭主妇,和在林中独行的诗人。这些人难道不都是有他们自己方式的艺术家吗?我觉得美在每个人的手中,但是他们不知道这点。制作出漂亮的衣服或者极好的鞋子的男人,在你的桌子上摆放那些鲜花的女人,他们所有人似乎都在与美一起工作。我常常纳闷,为什么那些画家,雕塑家,作曲家,作家——所谓创造性的艺术家——在这个世界上拥有如此非凡的重要性,而鞋匠或者厨师就没有。他们难道不也具有创造力吗?如果你把人们认为美的所有表现形式都考虑进来的话,那么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在生活中有怎样的位置,谁又是真正的艺术家?有人说美是所有生命的最核心之处。那边的那栋楼,被认为非常漂亮,它是那核心的表现吗?如果你能深入这整个关于美和艺术家的问题,我将不胜感激。
克:擅长行动的人当然就是艺术家。这行动是生活里的,并不在生活之外。因此,如果娴熟地生活,那就真正地造就了一个艺术家。如果他演奏某种乐器,写诗,或者画画,这技艺就在一天中运作几个小时,如果他在很多这样的细碎领域都很擅长,这种技艺就能多运作一会——就像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伟人,在很多媒质上都能创作。但是搞音乐或者写作的几个小时,也许会和他生活的其他方面相冲突,他生活在失序和困惑中。那么究竟有艺术家这样的人吗?一个人技艺高超地演奏小提琴,同时眼睛紧盯自己的名声,他其实对小提琴并不感兴趣,他只是利用它来成名,“我”比音乐重要多了,着眼于名声的作家或者画家也是一样。音乐家把他的“自我”与他认为的美妙音乐认同在一起,宗教人士把他的“自我”与他认为至高无上的东西认同在一起。所有这些人都在他们特定的小小领域很擅长,却无视生活其他方面的广阔领域。所以我们得去发现行动中,生活中的技艺是什么,而不只是在绘画中、写作中或者技术中的技艺,而是一个人要怎样以技巧和美来过一种完整的生活。
技巧和美是一样的吗?一个人能不能——不管他是不是艺术家——以技巧和美来过他完整的生活?生活是行动,当那行动滋生出悲伤,它就不再是技巧娴熟的了。所以,一个人能不能没有悲伤,没有摩擦,没有嫉妒和贪婪,没有任何冲突地生活?这个问题不是谁是艺术家谁不是艺术家,而是一个人能不能,你或者别人,能不能没有折磨和扭曲地生活。当然,贬低或者嘲笑伟大的音乐,伟大的雕塑,伟大的诗歌或者舞蹈,是种不敬;那是一个人不擅长过自己的生活。但是,艺术和美,也就是行动中的技巧,应该整天都在运作,而不是一天只运作几个小时。这是真正的挑战,而不只是动听地弹奏钢琴。如果你接触了钢琴,你就必须动听地弹奏,但是这还不够。这就像只耕作一大片土地中的一个小角落。我们关心的是整片土地,这片土地就是生活。我们总是忽略整个领域,只专注于我们自己的或者别人的那些碎片。
艺术即是完全的觉醒,进而在整个生活中擅长行动,而这就是美。
发问者:那工厂的工人或者办公室雇员呢?他是艺术家吗?难道他的工作不正妨碍了行动的技巧,如此压抑他以致于他在其他任何事情上都不擅长?他难道不是被他的工作局限了吗?
克:他当然如此。但是如果他觉醒了,他要么会离开他的工作,要么把它变成一门艺术。重要的不是工作,而是对工作醒觉过来。重要的不是工作的局限,而是觉醒。
发问者:你说的觉醒是什么意思?
克:你是不是只因为环境,因为挑战,因为某种灾难或者快乐才会醒来?还是有一种觉醒的状态不需要任何原因?如果你因为一件事,一个原因醒来,那么你就会依赖它,如果你有任何依赖,技巧就结束了,艺术就结束了。
发问者:这另一种没有原因的觉醒状态是什么?你说的是一种既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的状态。能有一种不是某种原因的结果的心智状态吗?我不明白,是不是因为我们思考的所有事情,我们所是的一切,必然都是某个原因的结果?因果的链条无休无止。
克:因果的链条无休无止,那是因为果会变成因,因又导致更多的果,如此往复。
发问者:那么在这链条之外的行动是什么?
克:我们所有知道的,只是有原因,有动机的行动,这行动是个结果。所有的行动都处于关系中。如果关系基于原因,那它就是狡猾的调整,因而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另一种形式的迟钝。爱是唯一没有原因的东西,那是自由的;那是美,是技巧,是艺术。没有爱就没有艺术。当艺术家动听演奏的时候,没有“我”;只有爱和美,这是艺术。这就是行动的技巧。行动的技巧是“我”的缺席。艺术是“我”的缺席。但是当你忽略了生命的整个领域,只集中于一小部分的时候——不管那时“我”如何不在,你还是没有技艺娴熟地生活着,因而你不是生活的艺术家。在生活中“我”的缺席,就是爱和美,这会带来它自己的技巧。这是最伟大的艺术:在整个生命的领域里技艺娴熟地生活。
发问者:哦天哪!我要怎样做到这点?我看到了这点,内心也感受到了,但是我要如何保持它?
克:没有办法保持它,没有办法滋养它,没有办法练习它;只有看清这点。看清,是所有技艺中最伟大的。
选自《转变的紧迫性》
合作和攻击永远无法走到一起。国家的信仰和宗教的信仰,经济上的差异以及智力发展的不均衡使得这个世界支离破碎,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合作是绝对必要的。在非常亲密的关系里,如在家庭里,某种类型的合作是存在的,但除此之外,意见,喜好和知识的分歧却一直存在。野心和嫉妒加强了这些分歧,而这显然是有碍于合作的。
传统意义上的合作指的是为了一个意识形态或围绕着一个支配性的人物或者某种乌托邦的理想而一起工作,但是这样一种合作会随着这个人物或意识形态的消失而破裂或终止。这就是人们所遵循的模式,希望能给这个世界带来不同的情形, 或是为他个人的利益。为了一个结果而共同工作,而每个个体对于达成那个结果的动机又各不相同,这必然会导致冲突。这样的合作只是为了一个观念而不是实际的需要。只有当我们懂得了这种需要并且有了由爱所产生的那种关系的时候,合作才不只是一个公式。而当有攻击在时,这种关系便被否定了。人,天生便具有攻击性;这种攻击性来源于动物。而这种攻击性,这种暴力,在家庭中,在教育里,在商业社会和宗教组织里,都是被鼓励的。
攻击性以雄心壮志的面貌出现,这同样也是受到鼓励和尊敬的。攻击即是暴力,而为了制衡世上这种如此张扬的暴力,人们发展了各种形式的意识形态;但这仅仅是在帮助回避暴力这个真正的事实。暴力不止是在战场上,它也是愤怒,憎恨和嫉妒。是嫉妒使我们彼此竞争,而社会对此却极为尊崇, 但竞争的构成恰恰是基于暴力的。
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都能够看到,至少在理智上能够看到,所有这一切的模式,但是使我们“行动”起来的不是一种智力上的把握,而是要看到这件事的真相。看到真相是唯一的解脱的要素,而不是所有那些理智上的论述,情感上的变化或者是纯粹的合理化。看到就是行动,而这个行动不是思维的产物。
合作必须存在,而当每一个个体与他人相竞争,并追逐自我成就时,合作是不可能存在的。为了合作,就不能有诸如个人,家庭或国家的成就这类东西,因为这种成就强调了分离,否定了合作。当你看到所有这些,不是把它作为一种描述性的想法,而是对于全人类幸福的一种威胁,那么那个真正的看见就会带来一种行动,它将是非侵略性的也因此是合作性的。看见就是爱,而一个有爱的人就处在合作的状态里。理解了合作,他也会知道什么时候不去合作。
在合作的充盈里,善,它不是一种多愁善感,便会绽放。是权威摧毁了合作,因为有权威时,爱便不可能存在。我们在所认可的模式里生活得太久了,以至于它已经成为一种传统,而自由,爱与合作也已经失去了它们的根本意义。教育就是要去打破这些模式。这个打破本身正是对生生不息的真理的领悟。
选自《教育就是解放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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